连葛拉西安的笔法风格也招仇惹怨,不能容忍简洁的人对他至今少所许可。他是17世
纪文笔最省净的作家之一;那个时期,欧洲人文主义者响应里普修斯(Justus Lipsius)请
求简洁的呼声,乐读塞内加与塔西陀,而不喜西塞罗之辞费。葛拉西安的风格子惯,许多即
使译成外文仍然容易辨认:正反相对与是非互诡;常用省略法,喜欢以双关语与其他巧妙措
辞浓缩意义;一句与一句——一个论点一个论点之间——少见连接(例如格言与评论之间经
常突兀转换,评论本身也往往似乎脱榫失贯而零断不全)。这些特征不只是作者的特痹而
已,而是出于他对人性的慧见。字里行间反映出来的风格价值观点——机锋、张力、简明、
微妙——实即明智生活的要则,在葛拉西安,生活是一门高级艺术。审美策略与道德策略彼
此呼应。换言之,作者与读者的关系,类如读者与其周遭之人的关系。作者如击剑般与读者
周旋进退,他的意义蓄而不发,他的意图多方巧饰,避免手中之牌一次摊尽,保持延宕悬
疑,以隐曲幽微引人钦羡与尊敬:人对神谕的那种尊敬。“对我们最重要的内情,”他有些
夫子自道地说,“谨慎之人虽然自己十分清楚,却总是说一半留一半;”(25)“秘密具有
神圣的感觉。”(160)
葛拉西安不大与普通读者周旋,也不追求他们的好感;他知道好感不利敬意,熟呢则生
慢心(177)。他不要他的述作与思考取悦群众(28、245)。他会同意西班牙伟大巴洛在诗
人龚果拉(Luis degongora)的见解。龚果拉以这段语带轻蔑的说法为他的作品《孤寂》
(Solitudes)辩护:
使自己不易为无知之辈索解,于我事关荣誉,盖学问之士与众有别之处正在于此;以无
知之辈如读天书之风格出言下笔亦然,盖明珠本即不应滥投于猪只之前。
不过,葛拉西安下笔如此不求平易近人,此书历来却令无数读者寓目而称心快意,也许
这故作疏远正是他立言成功奏效的策略。“另一条计策是声称只卖货物给内行的人,因为人
人都相信自己是行家里手,而即使不是,他也愿意自己是。千万不要夸赞货物的简单平凡,
这样只会让它显得粗俗易得,人人都追求与众不同。”(150〕
读葛拉西安如亦读龚果拉,揣摹其意思,每次但取一二句格言警语流连玩味,即是一大
快事,此书滋味隽永,大半无疑归功他言简意长与思绪曲折多姿。“不要把你们的想法表达
得太清楚……要使什么东西得至1珍重,就得使它们难于得到。如果人们无法理解你的意思
就会对你有较高的评价。”(253)至于书中警句之安排列,则并无系统。西班牙批评家索贝
哈诺(Gonzalo Sobejano)曾说,这些警句与我们照面,与人生本身之浑无条序并无二致,
文中所再现者,实是“纯粹经验的那种浑沌随机”。作者如欲自保,此法确是上法:“捕杀
按直线飞行的鸟儿容易,捕杀变换其飞行路线的乌儿却很难。”(17)但这并非意指全书组
织结构混乱无章,葛拉西安采取的是辩证手法:正如民间俗谚,一句警语抵消另一句警语,
或相互抵触,或彼此相辅相成,傅便以多方面角度观察道德现象。这个片段教我们如何以某
种策略与人周旋,另一片段就教我们如何防御这种巧计。
至于笔法简洁,这既是一个审美理想,也是作者的自保策略。言简语省,你——作者与
读者皆然——就比较不可能被识破、被以己为矛攻己之盾、被证明为错误。“出语当如写遗
嘱,立证词:言词愈省,争论愈少。”(160)再者:“美事简短,其美加倍。”译者为序,何
尝不然!
本书已有七种英译本,但译者只得其中两种为参考。今将七位译者列举如下:
Anonymous(无名氏)1685;John J.Savage,1702;Joseph Jacobs 1892;Martin
Fischer,1934;Otto Eisenschiml,1947;L.B.Walton,1953;及Lawrence C.Lockley,
1967。我偶尔求助于Jacobs的译本,不是解决意义上的问题,而是为了破解葛拉西安的双
关语。“你也许以为你们在分Pears(梨),其实你们只是分piedras(石头)。”(237)葛拉西
安此语,足令译者束手,Jacobs取两字的头韵,以Parings (削下来的梨皮)代替
Piedras,妙手大成,区区见之大乐,拾其皮屑而用之,不敢掠美。
Miguei Romera一NavarrO根据葛拉西安原著仅存的一本第一版(Huesca,1647),完
成精彩的评注本,我受惠良多,是鄙译与Jacobs有别之处。Romera一Navarro预见他的注
解能为后日译者提供指引,令人铭感。我也感谢双日出版社品味非常的编辑哈瑞特·鲁宾
(Harriet Rubin),她相信当代读者会将此书随身携带,并用心玩味。
克里斯多福·莫勒
凡德比尔大学
1991年5月
(彭淮栋译)
(文章来源: www.dzb.com.cn )